面前的嚎哭與陰風驟然消散。

夏天眨了眨眼， 只見火光前方，一個似有似無、近乎透明的影子緩緩浮現。

與完全是黑泥狀態的畫皮鬼不同，當適應了光線後，面前的影子， 分明是個容貌秀麗的年輕女性模樣。

“……秀娘？”夏天稍稍起身， 掙脫開惡鬼的懷抱開口。

漂浮在火光前的影子， 流露出了悲傷神色。

她垂下眼眸，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：“多謝娘子還我自由。”

夏天的第一個反應則是扭頭看向身後的畫皮鬼。

披著人皮的惡鬼， 依舊是那副俊俏書生的模樣，他用陳昭的人皮對著夏天無辜地歪了歪頭：“三娘看我做什麽？”

同樣是鬼，為什麽差距這麽大？

夏天可是能夠與畫皮鬼的本體發生接觸的， 而現在……

她伸出手， 指尖完全從秀娘的身體穿了過去， 沒有寒冷、沒有觸感， 被囚禁二十年的冤魂，就像是上個世界會在外星飛船中出現的全息投影。

已知秀娘是死後過年、不肯安息的怨靈， 那畫皮鬼又會是什麽呢。

夏天在心底打了個問號。

“我還有話要問你，”她對著秀娘說， “可能會觸及你的傷心事。”

好在，看秀娘這幅狀態，也不是像是不講理的。

她只是哀怨， 卻沒有任何攻擊的姿態，於是夏天決定再繼續問問。

“人都死了，”秀娘說著， 聲線變得無比哽咽，“還能有什麽傷心事？娘子為我解開鎖魂陣，便是於我有恩， 想問什麽，問就是了。”

夏天：“仇老三把你賣回給陳家後，發生了什麽事？”

這話是為畫皮鬼問的。

方才劉婆絮叨出的前因後果，因為鎖魂陣在，惡鬼並沒有聽到。

如今“陳昭”頭頂的調查值已經達到了75，也許他聽聽秀娘的過往，數值會繼續增加呢。

夏天很在意這調查值到了100後會有怎樣的結果。

“我……”

秀娘又是抽噎一聲。

她用自己透明的“衣袖”擦了擦並不存在的淚珠，似是緩和了半天“心情”後，才緩緩出言：“老爺把我買了回來，又恐夫人生氣吵鬧，便在鎮上租了個院子，叫我單獨去住。他時不時會來看望留宿，還、還會把大郎的消息帶給我。”

“雖無名分，但我在院子裏住，至少不會挨打挨餓，還能念著大郎，日子過久了，竟也覺得不錯，沒，沒想到後來——”

夏天：“……”

陳員外不過是個鄉下地主，竟然還搞起養外室的行當來，閑的吧！

“我想，”她立刻推測出接下來的情況，“母親知道了。”

秀娘又是嚎啕出聲。

她捂著臉，哭聲幽怨壓抑，好似要將二十年的苦楚統統都哭出去。

“我，我為何如此命苦？”秀娘哽咽道：“家鄉鬧了饑荒，父親將我賣給夫人娘家，後隨著嫁過來，我本也，也不想當那陳家的妾啊！是夫人抓著我的手，苦苦哀求我，說我若不給老爺做妾，她的日子是無法再過活的。”

“可夫人，夫人可曾想過我該如何過活？她、她知曉後，帶著家丁上門，斥責我是那沒尊嚴的*子，可，可我不想，我不想……”

後面的話，淹沒在了她的悲泣中。

秀娘緩了好半天，才斷斷續續繼續道：“當著家丁的面，夫人、夫人把我活活打死了！十幾年的恩情，她念也不念，就要他們把我丟去亂墳坑，我好不甘心，好不甘心！”

【攻略目標：畫皮鬼調查度＋20，當前調查度95。】

系統提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，讓夏天從秀娘悲傷的哭泣中回歸現實。

一下子增加了20，現在調查度只差5就滿了！

她再次看向畫皮鬼。

火光映照在他蒼白的面孔上，昏黃色彩竟叫他看上去比白日更像個活人。“陳昭”將雙手揣進寬袖子裏，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，盯著半透明的怨靈。

“她打死了你，是嗎。”惡鬼問。

“是，是夫人指使。”

秀娘勉強整理好情緒，幽幽出言：“我死時想，就算是做鬼，我也不會放過陳家。可、可沒想到，我回到陳家，卻、卻被這鎖魂陣困了這麽久。”

“回到陳家。”

惡鬼冷笑出聲，他雖在笑，但面上盡顯嘲諷之色：“回到陳家，你是打算做什麽，殺了陳家人嗎？”

秀娘楞了楞：“我，我不知道。”

別說是畫皮鬼，連夏天也覺得秀娘做不出來。

盡管她是只怨靈，可看這幅狀態……夏天只能感覺到怨，卻感覺不到恨。

那恨，又到哪裏去了呢。

“別責問她。”

見秀娘又要因惡鬼的譏諷哭泣，夏天搖了搖頭：“人都死了二十年，生前受人擺布，她也沒傷害過什麽，死後又哪裏懂得如何傷人？”

要有那挖人心肝的陰狠惡毒，秀娘也不至於淪落至此。

畫皮鬼聞言，不甘心地撇了撇嘴。

他湊到夏天身畔，也不顧秀娘還在看著，孩子氣地要去牽夏天的手。冰冷的指尖觸及到夏天的掌心，凍得她一個哆嗦，想也不想就要躲開。

然而惡鬼並不善罷甘休，夏天躲開，他就繼續湊上去，如此兩三回，死乞白賴地非要抓住她的手不可。

無效拒絕好幾次，夏天選擇放棄，任由他牽住了。

“陳昭”這才展開笑顏，好像剛才的審視與嘲諷全然不存在一樣，笑嘻嘻地讓步：“那就聽三娘的。”

一切悉數落在秀娘的怨靈眼裏。

她漂浮在空中，怔怔看著眼前的人鬼，不由得感嘆：“他真心傾慕你，娘子，我好生羨慕。”

夏天：“……這可是只惡鬼，比你還惡。”

要不是有人魚的庇護，早在穿越過來第一晚她就死了！

然而夏天的反駁，卻只回來秀娘的悲涼垂眸。

怨靈的聲線在空曠漆黑的後院盤旋上升：“是人害我至此，若是真心，那鬼又何妨？”

夏天：“……”

她張了張嘴，發現自己無法反駁。

秀娘一輩子的三個男人，陳員外把她視作隨便買賣的玩物，仇老三是個混不上飯吃的賭徒，生下來一個兒子，沒過多久就被迫母子分離不說、陳暉還是個畜生。

活人尚且如此，相比之下，畫皮鬼倒真得像個不知善惡的孩子。

“是啊，”夏天不由得感嘆，“若是真心，鬼也無妨。”

【攻略目標：畫皮鬼好感度＋5，當前好感度95。】

秀娘還沒說話的呢，系統提示落地後，畫皮鬼的雙眼驟然一亮。

他驚喜地看向夏天，從袖子中抽出手，摸了摸發冠，又拍了拍一角，一副純情書生不知手腳該放到哪裏的模樣：“三娘當真這麽想？！”

夏天：“…………”

你這好感度長得也太容易了吧！

只要不阻礙他“覆仇”，合著給點好顏色就能輕易通關是嗎！

但要說通關主線——

“可紙終究包不住火，”秀娘輕輕道，“夫人遲早會知道的，娘子你又是陳家人，到時候又該如何呢？”

意思就是問，夏天不逃，是要幫惡鬼殺死陳家人嗎？

她已經拆解了鎖魂陣，沒有了符咒、沒有了鎮壓的秀娘，哪怕是趙天師，恐怕也不能阻攔惡鬼動手了。

夏天沒有立刻回答。

衣袖之下，她的雙手緊了緊，但到底是放開了。

“我不覺得，”夏天語氣變得非常沈重，“有資格參與此事。”

“娘子是指？”眼前的怨靈並沒有聽懂。

她當然不會聽懂。哪怕是怨靈、是惡鬼，也無從得知夏天是穿越過來的。

系統安排她來到這個世界只有一個目的，那就是攻略畫皮鬼。他的好感度到達一百後，夏天拿到結局就會離開。

對這些個世界的人和事而言，不論停留多久，夏天始終認為自己是名過客。

前幾個世界還好，不管是現代還是未來社會，至少都與夏天的認知與三觀接近。

而在這個世界……

陳家的恩怨，鎮子的血案，還有無數受害者的掙紮吶喊，這已經不是夏天能夠介入的了。

她自詡一名現代過客，沒有任何資格去評價封建社會的血仇憎恨。

不管畫皮鬼具體從哪裏來，至少有一點夏天可以確認：他從鎮子上的恩怨中產生，也是在為那亂墳坑裏的死人覆仇。

夏天做不到出手阻攔。

“趙天師……還以為糾纏陳家的惡鬼就是你，”於是她闔了闔眼，避開了這個話題，“打算中元節待‘你’動手時，將你徹底消除。這是個好機會，我會把鎖魂陣假裝恢覆原樣，你不要聲張，好嗎？”

要報仇，這個害了秀娘二十年的道士也跑不了。

秀娘的視線則轉向畫皮鬼。

俊俏的書生無所謂道：“不過是晚兩天動手，我聽三娘的。”

聽到他允諾，秀娘才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。

“還有，”夏天又問，“若他能得手，你會放下冤情嗎？”

她接下了秀娘的支線任務，可毀掉鎖魂陣後，系統並沒有通知夏天任務完成。

也對，縱然放秀娘自由，她依舊是只冤魂。只有真正釋懷後，到陰曹地府轉世投胎，才算作真正意義上的“拯救”吧。

然而夏天的問題，卻並沒有得來回答。

秀娘仿佛又被觸及到傷心處，她抽泣一聲，用衣袖掩面。

“我也，我也不知道，”冤魂哽咽道，“死都死了，陳家殞命，難道，難道我還能活過來不成？”

陳家的人命，也換不來她大好的青春年歲啊。

秀娘沒有強求夏天，也沒有展露出憤怒，她只是捂著臉，身形逐漸淡去。

幾聲啜泣回蕩在後院內，最終消失不見。

就好像她從未存在過。

夏天喊了秀娘幾聲，沒得到回應，也只能搖了搖頭，將鎖魂陣重新填土、又找來黃紙麻繩象征性地繞好。

鎖上後院的門鎖，一切都像是從未發生過。

回到臥房，天已快亮。

白日一切如常，唯獨劉婆突然得了“疾病”，不得已被送去看郎中。半日過後，醫館派人過來帶信，說得的是痢疾，暫時無法回府了。

轉到入夜，畫皮鬼準時到來。

夏天剛剛遣走小桃，木門的合頁發出“吱呀”聲響，門扉合攏之後，身後一雙冰冷的手臂便環住了她的腰肢。

她只覺得周身一輕，惡鬼就將夏天橫抱起來。

“你嚇我一跳！”夏天責怪道。

而披著人皮的鬼卻只是將夏天輕柔地放到床榻上，而後俯身。

夜色之中，那雙桃花眼近在咫尺，烏黑的瞳孔凝視著夏天的面龐。

“若是真心，鬼也無妨。”

畫皮鬼一字一頓，用薄唇吐出夏天昨夜說過的話，他揚起清淺笑意：“三娘說的可當真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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